也许我不该那么敏感。
早上八点半,我在路边饭馆里吃早饭,馄饨和油条。初升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照在小姑娘的脸上,可以清楚的看见她细嫩的皮肤上软软的绒毛。
那小姑娘坐在我左前方,隔着一张桌子,面对着我。她非常好看,鹅蛋脸,眼睛大又亮,鼻子小巧,嘴巴也小巧,嘴唇又红又软。我看着她的眼睛,心里欢喜,因为她的眼神全是无忧无虑的高兴,一闪一闪,像雨洗过的星星。
她的眉毛很特别,浓密黑亮,像有棱角的柳叶。看来她从不曾修过眉毛,她还没学会,她应该不知道把眉毛拔成细细的样子意味着什么,那些含烟凝黛妖娆高挑的风情还不属于她,因为她还小。
她肯定还不到二十岁啊,小脸儿素净,红白分明。不只眉毛不修,头发也只随便扎了个马尾。身上穿着有些旧的白色外套,黑色的弹力牛仔裤,比衣服还旧的球鞋。她不会是学生,学生都骚着呢,要么就很土。她看起来像是做工的人,小加工厂,或是附近批发市场里帮人照看柜台的。她有一点点社会经验,但非常浅显。她应该是刚离家不久,从或远或近的故乡来到北京,就像我们在街上随处可见的那些健康自然的年轻人一样。
小姑娘已经吃完了早饭,但不急着离去。她一直在笑,轻轻的,几乎没有声音。她的牙齿洁白整齐,在花朵般的嘴唇间珍珠一样的闪现。她不时说着话,声音很小,我听不清楚。我怀疑坐在她对面的那个人也听不清楚。因为他个人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那个人!是个坏人!
他穿着廉价的、式样恶俗的小方格西装,隔夜茶拌鸡屎黄的颜色,使他看起来像条蛆。他的腿上是黑色的西裤,裤脚笔挺,但腿弯儿那里全是褶子。脚脖子露着一截白袜子,白的像崭新的卫生巾。卫生巾下面是黑色的皮鞋,又黑又亮,有巨大的尖角。似乎是被大家称作火箭头的那种在广阔的城乡结合部特别流行的皮鞋。
他面对着那单纯美丽的姑娘,浑身乱抖,翘二郎腿,抖抖抖,肩膀一会歪向左一会歪向更左。手也不闲,一会抓抓屁股一会抓抓脑袋,他还梳着油滑的大背头!
我立即,真的是立即就能猜出他的长相。他一定有一张驴脸,眼睛细长,永远睁不开,这样就不会被别人轻易看穿。他一定刮了胡子,但一定满脸皱纹,甚至还会有很多坑。他会偶尔修剪鼻毛,但一定有一嘴没治了的烂牙。他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我立即,真的是立即就不想再吃什么了。我觉得我还是太宽容,我本该有所准备,但实在没想到他的长相竟然是那样的充满对造物的挑战!事隔几天到如今,我宁愿我当时看见的是一只真正的狗,也好过让我承认我看到的是个人。
小姑娘在跟他说话的时候常会不错眼珠地盯着我。因为俏皮的她总要装作自己其实对他并不那么在乎呀,于是就把目光随便落在某一点。而在她视野之内,除了她的男人和我,再无活物。可那龟孙竟然心存疑窦,于是转头来看了我一眼,目光阴沉而涣散。
我冷冷地看着他,他随即又把脑袋转了过去。但很快他又转了过来,这一次的目光凶狠而张扬。我怒目而视。于是他很快又转回了脑袋。
孙子!臭流氓!妈了隔壁!我在心里骂。越骂越伤心。人家多好的姑娘啊,又干净又漂亮,连打扮自己都还不会呢,肯定连三级片都没看过。十几岁的年纪,奔波在陌生的大城市,怀揣着柔软又微小的梦,不知道明天会有什么好事发生。就是这样琉璃似的可人儿,偏被你,被你们,被你们这种人渣!杂碎!禽兽!猪猡!给拱了!
你一定满肚子坏水,所以善于察言观色。你一定自卑而且懒惰,所以惯于花言巧语。你一定没什么本事而且家境贫寒,所以才敢把自己捣哧成这个操性还沾沾自喜。你一定贪图美色和口福却永远欲求不满,所以你才会头天晚上把人给办了第二天一早就心不在焉然后因为自己饿了才请人吃个早饭却跟摆酒席似的:油条、油饼、包子、豆浆、馄饨、炒肝!你他妈肚子里长的是猪下水么!
操!
那人又一次转头看我,眼神瑟缩而疑惑。我眼里往外飞板儿砖,嗖嗖!直取丫面门,于是丫口鼻喷血,折却门牙两个。
丫很快就起身走了,叫服务员来结帐,不到十块钱。丫掏出一把票子,特意找了张最脏最破的给了。小姑娘跟着他站起来,看他付钱,竟然有些脸红。
当时的阳光很好,所以我眼前的这一切都无比清晰。那些符号那些表情、那些暗示那些特征,无一不在帮我还原一个滥俗的故事:这个男人即将离去,最后剩下那小姑娘独自在黑夜里哭成一碗稀粥。这故事每天都在发生,这男人在遭报应之前也会继续去做这样的事。这很枯燥而且俗常,即使处女也能绘声绘色地编出好多这种小说。她们只是不知道所谓坏人到底有多坏,她们只是不知道当自己不再是处女之后会经历什么样的变化。
她们无一例外都会开始学习修眉毛。
那小姑娘,那脸上有柔软绒毛的小姑娘,也许在二十四小时前还是个小处女。她掉完了夜里的眼泪,换来了自以为的幸福。现在她在笑,眼神里的轻盈和明亮让窗外的阳光都黯然失色。
她现在笑得越美,以后就会哭得越伤心。夏天的夜里,我总能在我临街的房间里听到外面的哭声,年轻的打工仔打工妹们在小饭馆里吃醉了酒,吵闹,叫骂,厮打,哭喊。一场青春,一片人间。有一天我听见一个年轻男人在骂女人:你个骚货!女人就嚎啕了。我想往下砸酒瓶,砸不中也吓他们一跳。
这世间本是无所谓处女的,只是坏男人多了,大家才在乎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