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龙醒了。他从箱子中站起来,上了岸,又把箱子背在身上。远远的,岸上已经有人在等他了,见他上了岸,这些人中的一个便高声说:“旅行者,向你和你的箱子致以最高的敬意!欢迎来到α城。”他自称是这里的最高领袖,也叫做α。奇怪的名字,李小龙心想。
李小龙并没有直接进入α城。一个人负责带着他参观。安德鲁・马丁,他的名字就是这个,正好两百岁。他说α城其实是个机器的城,他们都是机器人。从前的旅行者让他们有了经验,旅行者有时会给他们带来“精神污染”。“精神污染”很可怕,几个公民甚至因为与那些旅行者接触而死亡。所以在进入α城之前,李小龙需要穿上防护服以示旅行者的身份,同时防止居民误触。
α城是个机器的城市,这让李小龙很惊讶。他所见的α城人看起来和他几乎没有什么区别。李小龙这才注意到,他还没有接触过一个人。“精神污染,那是什么东西?”虫说。李小龙也不知道,接着穿上了防护服。
然后,李小龙就进入了α城。
李小龙坐在旅馆的床上。很奇怪的一件事,旅馆的设施是如此满足他的需求。当然,旅行者不止他一个,这也很正常。这么想着,李小龙就不再疑惑下去。虫反问他,凭什么先入为主地认为机器人不能和人有着同样的需求呢?确实,李小龙对他们了解的也不多。他们也许不会睡,也许会。他们当然也可以和他一样,睡柔软的床,或是躺在地上,或者他们也可以站着睡眠。他们也可以枕着软枕头,要不然就睡不着,或是枕硬枕,他们当然也可以不枕枕头。如果他们睡着了,他们又会不会做梦呢?李小龙就做过很多梦。在梦里,有时他还是李小龙,有时他不是李小龙,有时他也不知到他是不是李小龙。李小龙喜欢做梦,有时候李小龙醒来,还能记得做的梦,就把它记下来;有时候李小龙就记不起,李小龙常常感受到无名的寂寞与悲伤,李小龙好像拿着一张纸,纸上写的东西对他很重要,可是又被他自己用铅笔或是墨水涂了个遍,李小龙就拿起橡皮,擦呀擦呀擦,往往是橡皮都擦没了,李小龙的手也酸了,也没有辨认出几个字迹。李小龙真希望他们也能做梦,要不然他们怎么理解他的感受呢?李小龙想起安德来,活了两百岁的他,要是能做梦的话,能做多少梦呢?
李小龙忽然记起安德鲁对他说防护服的口袋里有为他准备的旅行者手册。他把手册拿出来,开始读它。手册上说α城是一个科技的城市。公民都以逻辑为自己的行事准则,甚至建立了专门的逻辑法案。逻辑法案实施几百年来,成功推动着α城的飞速发展。“赞美逻辑!”成了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标语,成了男女老幼口头长挂的话语。(这里也存在男女老幼?)α城并不存在任何宗教,每个人坚信不疑的唯有逻辑,所以也并没有什么纷争。李小龙继续看下去,他看到α城的学校,学校主要便是传授学生们逻辑的奥秘。孩子们精通各种逻辑,各种逻辑运用自如。他看到α城的医院,那里有许许多多疾病缠身的人们。α城还有一种难以治愈的病叫做逻辑病,患上这种病之后的人甚至不能进行正常的逻辑判断,“精神污染”的一个极为严重的后果便是逻辑病。当然,α城有很多科学家在研究逻辑病,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成效。防护服就是其体现。不仅如此,在这过程中,还诞生了一种完美的镇痛药-吗哪,几乎能够有效缓解一切疼痛,且不产生什么副作用。α城有着尽善尽美的医疗系统,不论患了什么病,都会得到妥善的安置,病人会拥有一个能够进行充分静养的私人空间……
李小龙合上手册,准备出去走走。毕竟,他是一个旅行者,而旅行又怎么能只是待在旅馆中呢?只是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怎么能叫旅行呢?李小龙并不迷信书本,虽然他也听说过哪个人说过这样一句话:“我是为了让众人看到我看到的世界的机器”,但李小龙觉得就算是机器也是带着自己的滤镜的。每个生命的传感器都有着自己的侧重,并不存在将“我”去除的东西,大家都只是看着石壁上的倒影而已。李小龙并不认为这就是真实,或者根本就没有真实,谈论这种真实并没有什么意义。李小龙曾经摆弄过三棱镜,一束白光穿过一个三棱镜便出现了彩虹,但是再放一面棱镜,彩虹又变成了一束平平无奇的白光。李小龙觉得书本也是这样,“其实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手中之竹又不是心中之竹”。于是李小龙去找那个双百人。
李小龙来到旅馆的大厅,安德鲁就坐在一张桌子前,腰背挺直,两腿并拢,手放在膝盖上,看起来真的跟个机器人一样。李小龙向他说明了自己的意愿,安德鲁就把李小龙带出了旅馆。
α城在下雨,雨淅淅沥沥的,有愈演愈烈的迹象。李小龙喜欢雨。他觉得自己破碎成无数片,每滴雨中都包含他,他就是每一滴雨,他并没有什么自由的意志,看不见的重力让他下降,看不见的风又把他吹偏,他就这样被看不见的东西推着向前,向着他的目的地-地面坠落,却只打湿了可怜的一点。但是雨还在下着,即使他的雨没了,还会有别人的雨,这总会给李小龙些许温暖;即使雨停了,被打湿的地面全干了,那也只是雨重回了天空,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一定会回来的。李小龙喜欢雨,还因为雨后。只要你留心看过,你一定会惊讶于雨后新叶的嫩绿;只要你触摸过,你一定会对新叶的光滑感到不可思议。不仅是新叶,一切的灰尘污垢都被洗净了,一切都是新生。
李小龙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安德鲁就跟在他身后。李小龙忽然回头,问道:“你真的是个机器人吗?”安德鲁说:“当然,你为什么还要这么问呢?α城的公民都是机器人。”李小龙没有回答,只在心里默念道:你难道不是个人么?李小龙紧接着问“我能去学校看看么?”没等安德鲁回答,李小龙就听到虫说:“废话,旅行者不应该说废话。旅行者想去什么地方,就去,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一个旅人的脚步。我是说,没有任何东西,任何东西都不能。你知道吗?箱子就是保证,或者说是禁锢,你的壳。他们拿你的箱子没办法,你的箱子也让你拿他们没办法。箱子既是在保护你,也是在保护他们,你懂吗?你是个旅人,而这也就意味着你自愿放弃了你的手,你的拳头,来换取你的脚能够自由的行走,只管带上你的耳朵和眼睛,除此之外,旅人不能也不应该也不需要其它的任何东西。这就是你,一个可怜的,自由的小东西。这就是你可悲的境地。永远不要再问这个这个问题!”李小龙当然知道,这就是旅行的代价,没有失去也就没有获得,要不然,恐惧“精神污染”的α城,为什么还要欢迎他呢?李小龙当然知道,他们根本就拦不住他,他只是个外来者,他不属于这里。但是李小龙为什么还要问呢?安德鲁为什么还要跟着他呢?没等李小龙想明白,安德鲁就告诉他,李小龙可以去,而他不能去。李小龙知道原因,因为孩子并不是公民。手册上说了,非公民都是有机体,而有机体对于公民来说就意味着危险。除非做转化手术,几乎每个孩子成年的时候都会做,这也就意味着,他成了一位公民。
李小龙进了学校,安德鲁就在墙外等他。李小龙忽然想,在安德鲁的幼年时期,他上的是什么学校,也许就是这一所;或者,这所学校会不会让他想起他待过的学校;又或者,两百年的时光已足够消逝太多东西,他已经毫无起伏,甚至是全然忘记。李小龙在学校里走着,他原以为学校会有什么不同,没想到学校和外面一样,墙并没有什么用。李小龙很失望。但是李小龙准备走出学校的时候,他看到一个小女孩在摘一朵花,然后跑开了。花的美丽又让李小龙开心起来。李小龙知道,在墙外,也许在这里也是如此,摘花是不被允许的,她知道吗?也许有一天她也会不再摘花,对曾经的自己感到诧异,做完手术成为公民。而李小龙什么也做不了。于是李小龙又感到沮丧。
李小龙不知道他已经待在α城多少天了,他逐渐变得模糊起来。他记得安德鲁好像告诉他是三天,还是三十天。李小龙觉得他应该是记错了。真是怪事,即使是三天,对于一个旅行者来说,也是够长的了。有时,李小龙觉得他才刚来到α城,α的欢迎还历历在目。有时,李小龙又觉得,他好像从未离去,他一直在这里,在这座α城,他的旅行是一场梦,那样不真实,但他却把它叫做他的人生。而箱子又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他是一个旅人。虫告诉李小龙,他该走了,再待下去,他也要被“污染”了,旅行者的目的地应该永远是下一个目的地,一直待在一个地方的叫什么旅行者?李小龙忽然又看到了龙,看到了那个小女孩。李小龙醒了,他在做梦。李小龙看到镜子中的他嘴不停的开合,才意识到他在嘀咕着什么;他把耳朵贴向镜子,才听到他在说什么,他分明一直在不停地重复一句话:龙在这,龙在这,龙在这······李小龙忽然感到既困又饿。于是他躺进箱子里。箱子的制作者为什么不把它做的大一些呢,为什么只能容纳他一个人呢?在最后的意识消失前,这个想法闪烁了一下。
一天,河上突然飘着一个箱子,谁也不知道它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如果有α城的公民,也许会说这好像是李小龙的箱子,但是明显要轻得多,这里面装着什么呢?有一天,它会来到,或者说-回到α城吗?会的,一定会。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箱子打开了,出来的人叫李箱,谁又知道ta是谁呢?李箱再一次背上了箱子,上了岸。虽然还不知道这里叫什么,这里又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但是李箱必须去看看。